下廚找回自由 秘境餐廳主廚的人生故事「最悲慘的時候,我藉由做自己熱愛的事找到目標和希望」


文: 艾琳.法蘭奇新經典文化
責任編輯:Naomi Chen

一週有四晚,我跟祕境餐廳的女孩們會打開我們從頭一起打造的餐廳的大門,迎接一屋子迫不及待想看看這家餐廳是否名不虛傳的陌生人進門。每晚我都換變換菜單,設計時令湯品、沙拉和幾樣開胃菜,以及四道讓客人看菜單挑選的主菜。禮拜六晚上則是套餐,而且是限量套餐,每道菜都是我自己想要品嚐的當季料理,藉此向往日的晚餐俱樂部致敬。推出之後立刻大受歡迎,有點令我不知所措。我怎麼也想不到每晚餐廳都被訂滿,星期六甚至幾週前就被預訂。到了第二年,甚至幾個月前就訂滿。第三年我捨棄了菜單點菜,改採固定套餐的方式。我們在四月一日開放新一季的電話預約,午夜剛過電話就響起,等我早上七點到辦公室時,語音信箱已經有二十六通留言。哇!我暗自訝異。之後電話響了一整天,直到一整季在一天之內全部被訂完為止。下一年的四月一日那天,時鐘一敲下半夜十二點,我們的三線電話系統旋即湧進將近一萬通電話。由於清空語音信箱的速度不夠快,電話又源源不絕打進來,導致線路一直忙線中,我們的保全公司因為連續幾小時都撥不出去而啟動警報器,驚動了消防隊。祕境餐廳惹出的風波傳遍了整個小鎮,鄰居和我們的忠實顧客紛紛抱著剛烤好的點心(甚至香檳)跑來,餵飽忙著處理電話預約、努力從壓垮我們的電話暴風雪中掙脫而出的餐廳員工。

那天,餐廳上下瀰漫著一股自豪的氣息,不只來自員工,還有所有好心跑來關心我們的支持者。那天晚上我有好幾次眼淚奪眶而出。一來是因為源源湧入的電話讓我大吃一驚又無力招架,二來是因為自豪而流下的淚水,不敢相信這間平凡的小餐廳竟會超乎想像地大受歡迎。預約爆滿,還有好多人訂不到位子,因為我們的空間實在太小。我連續三十六個小時沒睡,旁邊不斷有人來幫我處理電話和詢問。我累到整個人癱掉,當下決定明年絕對不能重蹈覆轍。也不能讓客人再經歷一次同樣的過程:一次又一次重新撥號,卻連續好幾個小時都忙線中,就算幸運轉進語音信箱卻發現訂位已經全滿。透過電話用紙筆訂位的簡單方法不再有用,非改變不可。我們非改變不可。

我們當然可以參照世界其他地方的做法,改用網路訂位。但問題還是沒解決,位子仍然一下就被訂滿,沒訂到的人還是會失望,因為餐廳能提供的座位就是有限。擴大規模難道是問題的答案?我內心知道那樣可能會斷送我們拚了命為這地方打造的魔力。我打從心底知道面對這個瘋狂的提議,我要做的可能只是好好保護它,維持它小巧簡單的模樣,避免它走樣。所以我不打算擴大規模,不打算再開第二家餐廳。

解決方法其實簡單到不能再簡單。跟拿筆寫字、舔郵票,或四月一日在一張明信片蓋上郵戳寄到名叫自由的偏僻小鎮一樣直截了當。我們公開新的訂位方式,打算把寄來的明信片和信件都丟進箱子,然後像摸彩一樣抽出得獎者,之後再用電話通知他們這季是否訂到位子。不用狂打電話,不用搶快,不用累死自己。那種感覺既真誠又溫馨,還有振興自由鎮郵局的附加好處,因為這裡的郵局一向冷清,一副要倒不倒的樣子。

於是,新的訂位方式正式上路。四月一日早上走進郵局時,我渾然不知會發生什麼事。看到我站在櫃臺,郵差喬衝著我咯咯笑,我就知道事有蹊蹺。「你的車有多大?」他又笑。那天一落一落郵件堆得好高,信和明信片多到數不清。就算把自由鎮和蒙特維爾鎮都算進去,喬每日遞送路線的信件量也不過半箱。通常這份工作最令他興奮是禮拜五外出送信,因為我爸會用免洗杯裝點威士忌放在信箱請他喝。之後幾天信件還是不斷湧入,這裡好像成了北極。前後總共有兩萬張明信片寄到這個偏遠小鎮,寄件人來自全美各州和其他二十二個國家,全只是為了吃頓晚餐。

找天來自由鎮享用晚餐,我只希望你在這裡享用的餐點和度過的時光能留下久久難忘的回憶。因為就像我媽告訴我的,人生是回憶組成的。在坑坑洞洞的停車場下車之後,步上碎石小徑穿過樹林,隨著柔和燈光的指引越過人行橋,經過自由瀑布。走出樹林,磨坊就會映入眼簾。它座落在宏偉的花崗岩基座上,湍急的河水從底下流過。繞過磨坊,沿著小徑走到酒窖門口。走下石頭階梯,從地基鑿出的一個小洞穴就會將你吞沒。裡頭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擺滿來自偏遠小葡萄園釀造的葡萄酒,每支都有它自己的故事,都是我媽親自挑選的。她會用溫暖的笑容和問候迎接你,拿給你今晚的菜單,幫你挑選適合搭配今晚餐點的葡萄酒,然後把你挑的酒放進手工編織籃裡帶到樓上的餐廳。

艾希莉會在樓上耐心地等待您蒞臨。她跟我們一樣,穿著她最喜歡的黑色連身裙,腰際圍著我媽親手縫的圍裙。她會帶你穿過鋪上穀倉木板的餐廳,來到專程為你準備的餐桌──手工縫製的亞麻餐巾,藍色柳樹系列的經典麵包盤,二手拍賣挖來的零散餐具,法式水杯,裝滿冰水的牛奶罐,一支蠟燭,一個插滿艾希莉自己農場種的花卉的細口小花瓶。請在我跟我媽塗成石板黑、類似溫莎椅的椅子上入座。開酒之後,艾莉克絲會在桌上放置適合的高腳杯。碰杯慶祝,輕啜美酒,放鬆坐姿,聽聽旁邊窗戶傳來的嘩嘩瀑布聲。至於桌上的餐點,我想跟大家分享盛在大理石板上的當地起司、少許打發奶油、烤麵包、醃菜和辣蘿蔔。這是我在自己家裡招待客人時會準備的小點。我希望你有來我家作客的感覺,我想要熱情地招待你,跟你聊天,讓你體驗一個充滿美食、燭光、笑聲和貼心陪伴的溫暖夜晚。

讓我為你上一道冰鎮生蠔,放在冰凍的海灘岩石上,石頭是我從附近的貝爾法斯特蒐集來的,另外用剛採的苔蘚裝飾。底下的復古大淺盤印著淺咖啡色的花朵圖案,凱莉花了很多心思擺盤,呈現它們在野外自然質樸的模樣。外殼已經剝得乾乾淨淨,加上少許酸酸甜甜的醃紅蔥醬,還有當天我拿到的新鮮香草。等殼裡的鮮甜海味都被吸得一乾二淨,我們就會上另一道我在開放式小廚房手作的小點。乳白色玻璃蛋糕基座上放著一塊迷你三明治,外型可愛,看似甜點,用來獻給我的餐館歲月。這是用我的朋友約翰和艾瑪養的豬做成的迷你豬肉漢堡,搭配我養的雞下的蛋做成的美乃滋、海倫今天早上做的醃酸黃瓜,與一片當地的優質起司,全都夾進撒上罌粟籽的新鮮小圓麵包裡。都是你認得出也說得出口的食物,是你可以雙手抓著、手肘靠在桌上(我親手釘的桌子)吃的食物。中間還會送上一盤泡過玫瑰水的冰涼毛巾,南西用麻繩在上面綁了一小束克莉絲塔種的薰衣草。涼爽提神,當你打開濕毛巾深吸一口時,滿室都是玫瑰香。

接著是一球雪酪,放在玻璃製的迷你母雞碗裡,是我奶奶復活節會拿來裝長得像雞蛋的粉嫩甜點的小碗。吃上一口你會清涼又暢快,只想再多來幾口這款茶香藍莓雪酪;藍莓是今天早上瑪雅在她家後面的原野採收的。接著是新鮮芹菜加焦化奶油和蟹肉下去熬成的湯,用些許香菜和鮮黃芥菜花裝飾。嫩葉奶油萵苣沙拉,今天早上還在隔壁寶莉和普林提斯的田裡,今晚就出現在你的盤子上,配上當地的藍紋起司,芬芳的茴香,和夾在生菜裡的當地培根,上面淋點紅蔥香醋和自製的白脫牛奶沙拉醬,最上面撒點紫羅蘭就算大功告成。當地捕獲的鱈魚,白色魚肉一片片,皮朝下用鑄鐵鍋煎到金褐酥脆,再淋上奶油放進烤箱,擺盤時置於玉米糊上,旁邊是你看過最小的迷你馬鈴薯、一些爽脆的有機甘藍菜、幾顆鹹橄欖和大量新鮮香草,上面再擠些檸檬,外加一朵辣辣的金蓮花。金蓮花總讓我想起奶奶和她的笑容。

最後一道是冰涼滑潤的蛋奶凍,加上一點自製的杏仁脆糖,一大匙打發鮮奶油和一把新鮮黑莓。結束之前只要再做一個選擇:喝茶還是咖啡?門口的古董梳妝檯上擺了一盤剛烤好的石磨玉米粉櫻桃餅乾,可以來一片溫熱的餅乾再走回人行橋,此時已經暮色四合,底下流水潺潺,肚子和心都滿載而歸。

這個地方具有的神奇魔力和受到的歡迎,至今有時還是令我困惑。一間位在偏遠小鎮、全由沒受過正式訓練的女人(外加一個好男人)經營的餐廳,怎麼可能存活下來,而且還門庭若市?只有一個解釋說得通:愛。我們熱愛這份工作,因為在這裡工作得到滿滿的喜悅。我們在廚房和餐廳之間優遊來去,靈活穿梭,用不著大呼小叫、怒氣沖沖或惡言相向。我們是女人,做著我們最擅長的事:照顧他人,而且是用食物和溫暖來照顧他人。在廚房裡,我在爐火和工作檯之間來來去去,把小鑄鐵鍋放上藍色火焰,隨著喇叭送出的音樂擺動,捏起一大撮粗鹽往厚厚的魚片撒下剛剛好的份量,再把魚一片接一片、魚皮朝下放進熱鍋,閃閃發亮的橄欖油冒出煙,我的移動自成一種節奏。一個一個翻動鍋子裡的柔軟魚片,動作輕巧但信念堅定,把魚皮煎到金褐酥脆再往每個鍋裡丟幾塊奶油。待奶油嘶嘶融化,我拿起鍋子輕輕轉圈,然後送進早已預熱好的烤箱。我移動的方式像在跳舞,保持節奏,藉此幫烤箱裡的魚計時。過程不匆忙,也不辛苦,因為在這個被歡聲笑語、鮮花、燭光,還有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的微風圍繞的小廚房做菜,是我的一大喜悅。人生最悲慘的時候,我藉由做自己熱愛的事找到目標和希望。我做媽媽會做的菜,因為我就是一個媽媽。小時候我從我爸身上學到,美好的食物可以是一種容器,一種不需話語就能說「我愛你」的方式。

少數時候我會回顧這一切,思索我變成了什麼樣的人,本來又可能變成什麼樣的人。通常站在廚房的大陶瓷水槽前刷洗手和手臂時,我腦中會閃過一切得來不易的念頭。

站在水槽前刷洗手臂,讓我想起自己曾經作過醫生夢,曾經想追逐另一種生活。但等到我用抹布把手擦乾,我已經把這間開放式餐廳環視一圈,明瞭自己是誰,還有我真正去追逐的夢──我在自己後院捕捉到的夢。平靜而滿足的感受便會湧上心頭。

我並不孤單。我們一起找到了可以努力的目標。在這個地方、這個空間、這個偏遠小鎮的小餐廳裡,我們一起變得更強大。我們組成了自己的村子,互相加油打氣,互相關愛。我們一起度過了離婚、和解、分手、外遇、心愛的人過世,還有晚期流產。我們一起慶祝生產、結婚、重要的日子,甚至新戀情(沒錯!真摯、健康、無窮盡、無條件的愛)。我們在這個世界裡找到屬於自己的地方,一起從事我們深深在乎的事。來到這裡,你會感受到我們的喜悅。通往這個地方的路很曲折,卻把我帶回家。我在這個名叫自由的地方,在大家說什麼都不可能的小鎮找到了美好的生活,還有我自己的一小片天堂。

少數時候我爸會順路來餐廳看一看。有時是白天我們還在準備時帶一兩個朋友來逛逛,從大冰箱大剌剌摸走幾罐啤酒,啪一聲打開酒,煞有介事地開始帶大家參觀,從頭到尾無視我的存在。他還是沒辦法用話語跟我說他以我為榮,但我從他跟朋友吹牛說這可能是他此生最大成就時的淡淡笑容和恍惚眼神中感覺得到。除此之外,他還會在營業時間突然跑來,穿著只有去喪禮或賽馬場等特殊場合才會穿的西裝外套,跟他父親一樣。看到他心情大好又盛裝出席,這或許是他能力範圍內最接近「我以你為榮」的表達方式。我沒事的。畢竟我有一個村子把我餵飽,而且我也沒餓到誰。我的肚子裝滿了驕傲。我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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